帐内,烛火昏黄。
宋还旌躺在榻上,呼吸微弱得几不可闻。他的左腕虽然已经止血包扎,但那种青灰色的死气依旧盘桓在他眉宇之间。那是“睡尸毒”在封锁他的生机。
江捷坐在榻边,手指搭在他的脉搏上,久久未动。
这种脉象,虽然凶险,却让她在记忆深处捕捉到了一丝熟悉的寒意。
“我想起来了。”江捷收回手,轻声说道。
徐威一直守在一旁,闻言急忙上前:“夫人,您知道这是什么毒?”
“叁年前,我曾游历磐岳南境的深山,见过一种生在阴面的草,当地人唤作‘寒眠草’。”江捷看着宋还旌苍白的脸,“那草汁液寒凉,误食者会手脚麻痹,昏睡半日。但只要晒太阳,便能自行缓解。我再次去时已经错过花期,无法详细研究。”
她顿了顿,目光变得凝重:“如今这毒,让人昏死如尸,且不惧火烤针刺。定是磐岳的医官将寒眠草重新培育、提炼,将其药性放大了百倍,变成了锁人魂魄的剧毒。”
徐威眼中燃起希望:“既然知道源头,那是不是就有救了?我们能不能去磐岳找这种草?”
江捷摇头:“来不及了。且不说磐岳如今封锁边境,我也已被除名无法入境。就算能进去,野生的寒眠草也未必能解这变种的毒。”
徐威看着榻上生死未卜的宋还旌,眼中突然闪过一丝狠厉的光,他猛地看向江捷:“夫人,既然您大概知道药理,只是不确定解药的配比……那我们试药!”
他指着帐外,急切道:“俘虏营里还有几个没断气的磐岳兵,把毒给他们灌下去,您在他们身上试……”
话说到一半,徐威的声音戛然而止。
他猛地意识到眼前这位将军夫人,也是琅越人。当着她的面,说要拿她的同族试毒,这无异于当面要她屠杀同族。
徐威的脸涨得通红,慌忙改口,声音也低了下去:“不……我是说……牢里还有犯了军法、该死的死囚!用他们试!试死了一个就换下一个,总能试出来的!”
这是他能想到的最快速、最合理的办法。死囚本就是烂命一条,用来换主帅的命,太值了。
江捷抬起头,静静地看着徐威。
那目光清澈而平和,没有愤怒,却有一种让徐威感到压迫的坚定力量。
“徐将军,”江捷的声音平稳,“在我眼里,人只有生与死之分,没有贵与贱之别。无论是俘虏,还是死囚,都是命。”
“我学医,是为了从阎王手里抢人,而不是把活人送进去。”
徐威急了:“可那是将军!是为了大宸!难道将军的命还抵不上几个死囚的命吗?”
“抵不上。”
江捷回答得毫不犹豫,斩钉截铁:“命就是命,无法置换,更不能比较。”
她看着徐威,语气虽然温和,却不可撼动:“若我为了救自己的丈夫,就觉得可以用旁人的性命铺路,那我所学的医术,便成了屠刀。”
“即便是为了他,也不行。”
徐威张了张嘴,却发不出声音。他无法理解这种迂腐又愚蠢的坚持,在这个女人面前,他所有的变通和权衡,全部都是废言。
“那怎么办?”徐威绝望地问,“难道就看着将军这样……”
“有办法。”
江捷转身,走到桌案旁,那里放着一支从战场上捡回来的、还残留着幽蓝毒液的磐岳箭矢。
她拿起那支箭,神色淡然:“我来试。”
“不行!”
两道声音同时响起。一道是徐威的惊恐的声音,另一道则来自刚掀帘进来的顾妙灵。
顾妙灵大步走过来,一把夺过江捷手中的毒箭,狠狠扔在地上。
她那张向来冷淡的脸上,此刻满是不可置信的怒火:“江捷,你疯了吗?你是大夫,你是这儿唯一能救他的人。你自己都中毒躺下了,谁来给他施针?谁来配药?”
“正是因为我是大夫。”江捷看着顾妙灵,眼神平静,“只有我最清楚药性入体后的走向,在旁人身上试,他们说不清楚,我也看不真切。”
“那是借口!”顾妙灵死死盯着她,声音尖锐,“你就是想殉情!你想着若是救不活他,你就陪他一起死,对不对?”
江捷愣了一下,随即失笑。
她摇了摇头,走到顾妙灵面前,轻轻拉住她紧绷的手臂。
“妙灵,你错了。我不想死,我也不是在殉情。”
她转头看了一眼榻上的宋还旌,又看向窗外阴云密布的天空,声音轻柔:“我这一生,虽然不长,但每一步都走得从心所欲,行志无悔。我活得很圆满。”
她看着顾妙灵的眼睛,认真地说道:“所以我不惧死。若我不幸死了,那是命数,我不后悔。”
“但我不能违背我自己,更不能用别人的性命来达成我的目的。”
顾妙灵看着她。
她想骂她迂腐,想骂她愚蠢。可是面对江捷那双坦荡无畏的眼睛,所有的话都堵在喉咙里。
她终于明白,她也是个固执的疯子。
那是她的道,是她安身立命的根基。
顾妙灵的肩膀垮了下来,眼眶通红。她别过头,不再看江捷,声音沙哑得厉害:“……药煎好了,我去端。”
这是妥协,也是成全。
江捷微微一笑:“多谢。”